論語作為儒家的經典，已經有不少的學者為其作過注譯及整理，大體上都不離以「仁」作為其中心思想。但亦因此，有不少與其中心思想無關的章節，則沒有太多的解釋。其中，有一條很具爭議性的條目，出現在陽貨：
陽貨（二十五）
子曰：「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，近之則不孫，遠之則怨。」
現在筆者稍作清理。在論語中，共有十五個段落提到「女」字，但大多是作「汝」用。談及女子的，就只有這一段及以下一段。
微子（四）
齊人歸女樂，季桓子受之。三日不朝，孔子行。
那麼，這兩句的意思又是甚麼？我們可以透過前人學者、權威的解讀來了解其意思。我們且先看朱子如何解讀：
此小人，亦謂僕隸下人也。君子之於臣妾，莊以涖之，慈以畜之則無二者之患矣。
由這段文字，我們可以看出，朱子認為「女子與小人」是指家中的妻妾臣下。另外，亦看看其他前人的注解：
女子小人，意氣淺促，所以難可養立也。君子之人，人愈近愈敬，而女子小人，近之則承狎，而不遜從也。遠之則怨者,君子之交淡如水，亦相忘江湖，而女子小人，若遠之則生怨恨。(南朝梁‧ 皇侃‧ 論語義疏)
此章言女子與小人皆無正性難畜養，所以難養，以其親近之則多不孫順，疏遠之則好生怨恨，此言女子，舉其大率耳，若其稟性賢明若父母之類，則非所論也。(北宋‧ 邢昺‧ 論語正義)
此為有家國者戒也。養，猶待也。左僖廿四年傳：女德無極,婦怨無終。易曰：開國承家，小人勿用。即本篇上章，所指鄉愿,鄙夫之屬。(清‧ 劉寶楠‧ 論語正義)
皇以「意氣」、邢以「性情」來定義「女子、小人」，我將之歸於一類。而劉則以左傳來解，說明女子在「德」方面，是可以去到很高的地步，但「怨」方面，亦可以深不見底。因此，有家國者需小心注意。所以，劉是以政治論述的角度去解釋這一句話。但好像除朱子外，他們都把「女子」的意思當成是泛指所有女性。而對於這個講法，我提出一個疑問：為何他們有這樣的一個傾向？為何男子有分君子小人，女子卻沒有區分？我以《論語》一段描述與婦女有關的文章作解釋：
泰伯（二十）
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。武王曰：「予有亂臣十人。」孔子曰：「才難，不其然乎？唐虞之際，於斯為盛。有婦人焉，九人而已。三分天下有其二，以服事殷。周之德，其可謂至德也已矣。」
這是否顯示出孔子貶低女性的地位？為什麼有十個賢明的臣子，但因為其中一個是婦人，所以不算數？我認為只是職份上的差別。這個婦人，據說就是武王的母親。那麼即是說，女性則是負責照顧其起居飲食，另外九人則是為國家出謀獻策的人，所以孔子才會有這樣的區分。
因此，我們可以看出，當時的女性，因為受教育程度較底，也不能參與政事，所以他們在社會上只有一個角色。基於這樣的歷史原因，上面三人才會以「女子」一詞泛指所有女性。但這個講法，亦只是從社會角色的角度去講，而非從「性別」的角度去講。所以，若「女子」的社會角色有所轉變，則「女子」不必然指所有女性，故並非針對性別而言之。
好了，回到孔子那裡。為甚麼孔子會有這種說法呢？有一個講法是從史記切入。且看以下引文：
靈公夫人有南子者，使人謂孔子曰：“四方之君子不辱欲與寡君爲兄弟者，必見寡小君。寡小君願見。”孔子辭謝，不得已而見之。夫人在絺帷中。孔子入門，北面稽首。夫人自帷中再拜，環佩玉聲璆然。孔子曰：“吾鄉爲弗見，見之禮答焉。”子路不說。孔子矢之曰：“予所不者，天厭之！天厭之！”居衛月餘，靈公與夫人同車，宦者雍渠參乘，出，使孔子爲次乘，招搖巿過之。孔子曰：“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。”於是醜之，去衛，過曹。是歲，魯定公卒。（史記）
即是說，孔子在衛國，受衛靈公夫人－南子的不禮貌對待，所以就令他有這個感受。而另一個講法是聽李瑞全教授說的。他認為孔子這樣說，是因為齊國送魯候一堆女樂，故孔子有感而發。即是說，因為發生了＜微子四＞所講的事情，故孔子就有＜陽貨二十五＞的感言。但因這篇文章並非作其來歷的考究，所以在此不去深究，只作參考。
至於，現代學者又如何詮釋這句說話？當代對這個問題比較關注的，我認為杜維明教授是其中一位代表人物。他曾在不同的地方提出過他的看法：
「我自己有發現一個情況，七十年代我在美國提出報告，有一位大約六十歲左右的華裔女性提出一個問題：「請問你如何回應『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』這句話?」。現在是沒有人再問了，一方面是因為儒家比較成熟了，另一方面是因為女性主義的發展也比較成熟。我個人認為「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」這句話在《論語》裡面一定不是一個性別論說而是政治論說。它的意思是假如有一些女子和小人，跟你的關係非常密切，你要靠他們才能生活（你的生活起居是由他們在料理），那你要怎麼看待這批人，就是要如何善於跟他們維持最好的關係，這對你的領導權、素質是五茷D常重要的挑戰。因為如果你把他弄得太遠，那你的生活就非常困難；如果你把它弄得太近了，甚至會干涉到你的政治決策那就不行了。各位不要輕看了這句話，整個中國傳統文化的宦官外戚，從毛澤東和江青的關係就可以看出來這是一個政治上的大問題，所以我說這是一個政治論說是毫無疑問的。而論語中所指的「女子」在這個地方不是一個通稱，一定是一個特稱，跟「小人」一樣，「小人」指的是一個沒有教養的男人，而「女子」指的就是沒有教養的女人，不是我們一般所謂的賢妻良母。」
「杜維明先生認為，孔子的這句話不是性別論說而是政治論說，包括了男人與女人。意即政治領導人對于沒有受過教育的男女，在相處時要特別小心，不能太親近，又不能太疏遠，否則他們就會無禮或怨恨。怎樣處理這種復雜關系，不被他們所蠱惑，又要他們幫助你維持行政運作，這是政治藝術。因此，孔子這句話不是歧視婦女的性別論說。」
這裡，我認為杜維明教授的說法是解得通的。因為正如前人學者所解，「女子」並非針對「女性」這個性別而言，而是對「女子」的社會地位來說，則孔子講「女子」時，並非視之為性別語，而是與「小人」並列的身分語。因此，杜教授將孔子講的「女子」視為「沒有教養的女人」，就非常合理。
最後，我的意見是照上述學者的解釋，孔子文中的「女子」並非泛指所有女性的性別義，而是當時女人的地位不像今天，女人基本上受教育程度較低，所以女子在當時社會就意味著「妻妾」、「婢女」，所以是身分義。因此，孔子將之與「小人」，即奴僕並舉，以說明與低下階層的相處之道。
我還有一個想法，就是以日常語言的角度去解釋這一句說話。孔子那時候並沒有甚麼哲學論證、嚴謹語言，他只是跟學生對話而已。好像我女朋友不讓我打Diablo 3，要我跟他講電話，我也會說：「女人真麻煩！」但實際上，我的意思並不函蘊「所有女人都是麻煩的」、「所有女人都會妨礙別人打 Diablo 3」等。故此，我會接受孔子只是在某個特定的語境下，以不嚴謹的語言來抒發那時候的感受。如果這樣解釋，則孔子貶低女性地位的說法就解決了。
